沉寂的先知者

医院，干净宽敞的单间病房内，苍白羸弱的金发少年正坐在床边安静地看一本书。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瞄向门的方向，显然一副在等人的模样。

 

没过多久，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碎的敲门声。

 

“是敬人吗？直接进来就好。”

 

“嗯，”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墨绿色头发的眼镜少年，见到面前的人的姿势，他眉头一皱，严肃地质问道，“英智，你这样没问题吗？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的身体才刚好一些，这种时候必须要躺下休息，不然万一情况突然恶化……”

 

“哎呀，我知道了。敬人的说教总是那么长，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被称作英智的少年打断了他的话，故作乖巧地钻进被子里。他放下手中的书，半倚在床头。

 

“再过一年我们就要升入高中了，希望能一切顺利，”敬人上前为他掖了掖被角，说，“你的父母也很关心你的情况。”

 

“关心？”听到这话，英智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他们只是害怕我突然死掉而已。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用来继承家业的工具……好了，不提这些了。”

 

看着敬人手中提的大袋子，他忽然转移了话题：“敬人今天也带新作品来了吗？”

 

“嗯，不过这次不是漫画。”眼镜少年边说边从袋中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薄纸，以及一叠厚厚的卡片。

 

“卡牌游戏？”

 

“确切来说，是棋类游戏。”

 

英智拿起一张卡片查看到：“步兵，攻击3，防御3，粮饷3……啊，这幅插画很精美呢，不愧出自敬人之手。说起来，敬人怎么会想到画这样一套游戏呢？”

 

“是这样的，这段时间兴起了一种卡牌游戏，我也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副牌，试着玩了几把。”

 

“战绩如何？这类游戏应该难不倒敬人你吧？”英智好奇地追问道。

 

“当然，我至今没有输过。我认为卡牌游戏的模式过于简单，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都不能很好地理解规则、利用规则，”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敬人的语气自然而然地散发出自信，“所以我就想自己设计一个更加复杂的游戏，创立一套更具合理性与可玩性的规则。”

 

说着，他展开纸质的棋盘，将不同种类的卡片依次摆放在格子中。

 

“于是，我设想了一个以国家之间战争为题材的棋类游戏。你看，这是地形牌，这是事件牌，这是锦囊牌……你手中拿的则是武将牌，”敬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规则，“在两人对战的情况下，无论是全灭对方的武将，还是直接杀死对方的君主，都算作胜利。玩家可以根据自身喜好选择玩明牌或暗牌。每种类型的武将都有不同的特点，必须灵活布阵才有可能取得胜利。山脉、河流、森林等地形也会对局势产生不同的影响。两军对峙的胜负不仅要按数值判定，还有‘野战’与‘攻城’之分……”

 

“我看完了，”英智放下一本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小册子，“没必要说那么多哦，你不是已经把规则全部写在这本说明书里了吗？”

 

“这倒也是。”

 

“所以敬人是想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吗？”

 

“一局游戏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还是算了吧，”敬人在棋盘上放下最后一张卡牌，说道，“英智，我想得到一些来自你的建议，你认为游戏规则有哪里可以改进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你对这方面很感兴趣不是吗？”

 

说不定正是受你的影响，我才想到设计这样一个游戏。他心想。

 

“而且，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制定的规则了。”

 

“这个嘛……我想想啊，”英智扫了一眼桌上已经布好“地形”和“阵型”的棋盘，来回翻看着手中的每一张卡牌，“在我看来，这张事件牌没有加入牌堆的必要，这几张锦囊牌的存在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游戏平衡。除此之外，我觉得最不合理的，是这张被称之为‘君主’的武将牌。”

 

他将“君主”牌拿在手中，继续说道：“攻击1，防御1，粮饷1，这意味着他只有能力消灭防御1的武将牌，并且会很轻易地被所有武将牌消灭，同时又因为粮饷不足，每回合的移动距离只有1格。敬人，你觉得这合理吗？君主可是这一国的最高统帅哦？”

 

“这有什么问题吗？”敬人推了推眼镜，不解地反问，“君主通常来说都是在王座之上发号施令的人，其他一切都交给左膀右臂去做就好，他本人不需要多少战斗力。”

 

“怎么会呢？”英智摇了摇头，“战争由君主发起，由君主决策，全程由君主主导，打仗可以说是君主的必修课。也只有懂得如何带兵打仗的君主，才能巩固统治，确保实权。因此，君主一定是这个国家拥有最多兵力，也是最懂得战争的人。”

 

“敬人，你认为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需要具备哪些要素？”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敬人想了想，回答道：“也许是将领冷静的判断，严格的军纪，以及士兵的服从和人民的信任？”

 

“都不是，”英智果断否定了他的猜想，分析道，“战争能够获胜的实质，靠的既不是所谓的民心所向，也不是出兵的正当性，更不是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些都是空的，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事实上，对一场战争的胜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一定是粮食和士兵的数量，以及技术设备的先进程度，只有双方的硬实力才是决出胜负的关键。”

 

“当然，将领的决策也会在关键时刻起到一定作用，”他补充道，“在这个游戏中，明明是最懂得战争的‘君主’却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无论是粮食还是兵力都没有准备充分，这太不现实了。”

 

“唔……”面对英智的理论，敬人不知该如何反驳，便说起了自己的思路，“我当初这样设定，是为了让一局游戏尽快结束。玩家只要使用远程攻击的弓弩手，或攻击只有1的刺客就可以快速击杀对方君主取得胜利，这样能够有效提升游戏效率。”

 

“刺杀哪有这么容易呀，一点也不现实。”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不现实，但一个游戏怎么可能处处都符合现实？你怎么不说，现实里的军队可能对调动敷衍了事，甚至根本不听君主的号令呢？毕竟，‘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君主’的情况在古代也是非常多见的。”敬人的语气中透露着一股不服气。虽然他确实想要把游戏背景的合理性做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程度，而不是发明另一种国际象棋。

 

“我认为不会出现那种事哦，”英智回应道，“军队是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的。古往今来，多少大型帝国的分裂都与高级军官掌握兵权有关，又有多少君主都想尽办法集中权力，想要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一位成功的君主必然明白这一点，而不会放任将军专权的情况发生。如果让我来做那个君主，我会毫不留情地取消那支不听话的部队，罢免那个不听话的将领。”

 

“呃？”敬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接解散军队？那样不但名不正言不顺，还会让许多士兵流离失所，对国家来说更是损失了重要的战斗力。”

 

“我还没说完呢，”英智接着说，“取消编制之后，我会将那支部队的所有士兵纳入自己麾下，为我所用，那么好的资源和机遇可不能浪费掉……在这局游戏中，我扮演的角色是‘君主’，也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如果可以的话，所有军队都能听我指挥，国家的一切事务都由我决定，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独裁吗……”敬人若有所思。

 

“应该说是君主专制，”英智纠正道，“我在医院的时候偶尔会想，自己将来会不会有一天真的成为那样的人，那样我就不再是位于人类社会底端的存在了。”

 

“你没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吧，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底端的存在，”敬人认真地回复，“专制不符合当前主流的意识形态，现在是民主共和和二元政体的时代了，比起统治者的个人专制，设计一套象征秩序的规则制度才更重要的，统治者只是秩序的维护者。”

 

“敬人认为专制有什么不好呢？”

 

“一元化的专制走向腐败和灭亡的例子比比皆是，尤其是每个年代的末期……你不是最爱举那些历史上的例子吗？”

 

“那是因为那些年代末期的统治者不适合做君主，”英智说，“所谓民主，就是让一大部分不适合做君主的民众来决定整个国家的生存方式，而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被个人情感左右，他们看似在思考，实则是在重组自身的偏见。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越是思考和判断，越是参与政治，自以为在付出和贡献，反而可能会使整个国家的状态变得更糟。”

 

“反之，假如把国家交给一名绝对优秀、绝对理性的完美之人统治，他永远会通过利益衡量做出最优决策，这才是对整个国家来说最为有利的选择……尽管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至少大多君主在加冕前后都受到过这方面的教育和熏陶，他们至少要比庶民懂得的东西更多，更适合统治国家，更有希望带领国家走向繁荣强盛。”

 

“你怎么看，敬人？”

 

“这个啊……”敬人想了想，回答道，“我还是坚持刚才的看法。无论民众多么愚昧无知，对国家来说，他们的意见仍然值得尊重，他们的利益和幸福依然是极为重要的。”

 

“而且，如果不让那些人参与到政治中，他们将难以意识到自己是国家的一份子，会与国家和君主逐渐产生裂隙，永远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变得越来越自私，从而引发更差的后果。只有在民主参政的启示之下，他们才有可能将自身的利益与国家的兴亡结合起来，去思考什么才是对国家更有利的，什么才是一个国民应该做的，因为他们也成了手握权力的决策者，他们总有一天会变得优秀。”

 

“也许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制度，也不存在完美的规则，但无论如何，这些规则制度都是人类社会千百年来通过无数的实践和发展所得出的智慧的结晶。我一定会尊重这样的成果。”

 

话音落下，敬人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完成了一场了不起的演讲。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面前唯一的观众竟鼓起了掌。

 

“敬人难得与我意见一致呢。”

 

“我可没看出来。”敬人无奈道。

 

“我们说的并不矛盾，”英智凑近他，说，“以历史的角度来看，现代政体的存在是必要的，专制君主的存在也是必要的。”

 

“君主比民众更适合成为统治者，他自然有引领国家与民众的使命。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变得越来越好，民众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等到人们能够靠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就是君主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嗯，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忽然，敬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赶紧掰回了话题，“英智，我们之前不是在说游戏规则的事吗？怎么会突然谈起这些的？”

 

闻言，英智“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我喜欢把话题延伸出去，也许这在外人看来很怪，无法理解，但敬人你一定能明白，会接上话题的。”

 

“这样也挺好的，”敬人边说边开始收拾桌上的卡牌，“我很享受这样的交谈，也只有跟你一起，我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换作其他同龄人，他们大概只会炫耀自己今天又得到了什么新种类的卡牌，或者抱怨考砸了吧。”

 

“那就是‘民众’了，将来会变得优秀的人，对吧？”

 

“嗯，也许吧。回去之后，我会按照你的建议对规则做出进一步的调整，”说着，敬人已经将装游戏的纸盒放回了手提袋中，“聊了那么久，时间也不早了，你一定要记得早些休息。”

 

“好~我知道了。”

 

“不要擅自离开病房，医生的话一定要听，医院餐就算不好吃也要吃下去。”

 

“敬人如果少两句啰嗦一定会更受女孩子欢迎的。”

 

“哼，这种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总之，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嗯，希望明天也能见到你，敬人。”

 

病房的门再次关上了。金发少年朝门的方向看了一会，转而望向天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映在原本雪白的墙壁上，为房间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